與民事案件相比，在刑事辯護案件中，辯護律師閱卷質(zhì)量的高低，直接關系到案件的成敗。認真、仔細、全面地研究案卷材料，有助于律師了解案情，發(fā)現(xiàn)問題，提煉辯護觀點，為法庭上的辯護做好充足的準備，對一個刑事辯護律師顯得尤為重要。但在現(xiàn)實中，很多律師對閱卷的重要性認識不足，不認真閱卷的現(xiàn)象比較普遍。甚至有的律師僅憑一份公訴機關的起訴書就出庭辯護，這是很不負責任的做法。也有很多律師面對厚厚的案卷材料一籌莫展，感覺千頭萬緒，無從下手，只有草草看一遍了事，沒有什么收獲。律師如果對現(xiàn)有的證據(jù)材料不認真審查和充分利用，完全寄希望于自身的調(diào)查取證，不但阻力重重，而且具有較大的風險。這是舍近求遠的辦法。偵查機關通過強大的國家機器取得的證據(jù)材料，如果能為我所用，在法庭審理中，往往可以出其不意，獲得最佳的辯護效果。

一、閱卷前的準備工作

根據(jù)法律規(guī)定，在刑事案件的審查起訴階段，律師只能查閱部分案卷材料，在審理階段，律師可以查閱與案件有關的全部證據(jù)材料。

有的辦案單位對律師閱卷設定了種種限制，提供給律師查閱的案卷材料極其有限，很多律師逆來順受、習以為常，并不提出抗議，有的律師在復制案卷材料的時候，為了節(jié)省時間和費用，只挑選部分材料復印。這不是正確的做法。

閱卷的首要前提是，案卷材料一定要全面、完整。只要是與案件有關的材料，一頁都不能少，全部都要復制。如果辦案單位不提供完整的案卷，辯護律師應當與辦案人員交涉，據(jù)理力爭，維護自身的閱卷權利。如果律師法定的權利得不到尊重和保障，在開庭的時候，律師應以未能全面審核案卷材料為由，申請休庭，要求法院對案件延期審理，從而達到維護律師閱卷權的目的。

在閱卷之前，刑事辯護律師需要認真研究公訴機關的《起訴書》。《起訴書》是公訴機關對案卷材料的提煉，里面幾乎每一句話都來源于案卷材料。辯護律師要端正心態(tài)，清楚自己的立場。辯護律師的職責是為被告人提供法律服務，所處的角度應當是被告人的角度，是與《起訴書》的指控對立的角度，因此，我們要用懷疑、挑刺的眼光，來認真審查案卷材料。如果辯護律師的內(nèi)心已經(jīng)與公訴機關保持了一致，閱卷也就失去了意義，不可能取得重大突破。

同時，我們還應當對閱卷必然有所收獲這一點充滿信心。在我國，辦案機關“重實體、輕程序”的習慣由來已久，辦案人員業(yè)務能力參差不齊，有些辦案人員責任心不強，取證程序不規(guī)范，證據(jù)材料制作粗糙。另一方面，法律對于刑事案件的證據(jù)要求非常高，必須達到“事實清楚、證據(jù)確鑿”的程度。世界上任何東西都不可能是完美無瑕的，案卷材料也是如此。只要我們有信心，有耐心，多留心，一定能從案卷材料中找到自己需要的東西。

二、對訴訟文書、技術性材料的審查

所謂的訴訟文書、技術性材料，指的是案卷里面不涉及案情本身的拘留證、逮捕證、鑒定結論等材料。一般情況下，閱卷的時候很容易忽視這些材料。但是，如果我們能對這些材料多加留心，也許會有意外的驚喜。

刑事訴訟中對于“期限”的要求非常嚴格。傳喚證、拘留證、逮捕證等法律文書，能夠說明當事人在不同階段的身份，也可以證明偵查人員的行為是否違法，當事人的交代是否構成自首。對于這些文書，我們要注意它時間上的銜接、罪名上的變化。

如果當事人是在排摸階段被偵查機關傳喚，主動交代了自己的犯罪行為，根據(jù)法律規(guī)定，屬于自首情節(jié)。在我辦理的多起案件當中，《起訴書》并未認定當事人自首，根據(jù)偵查機關的《傳喚證》、《拘留證》上注明的時間，結合案卷其他證據(jù)材料，提出被告人具有自首情節(jié)的觀點，基本上都得到了法庭的認可。

從案卷材料中發(fā)現(xiàn)一個小小的問題，抓住辦案單位的把柄，能夠為律師的工作帶來很大的主動。《立案審批表》、《拘留證》、《逮捕證》上罪名的變化(結合最終《起訴書》指控的罪名)也需要留意。一般情形下，罪名的變化是因為辦案人員對行為的定性認識不準，但是也存在一些其他的原因。當事人的如實交代是罪名變化的重要原因之一，還有可能是偵查機關的管轄權沖突，也就是部門之間的利益之爭。《鑒定結論》(包括《責任認定書》、《評估報告》等)雖然專業(yè)性比較強，但我們不能因為自己是外行而放棄。相關法律對《鑒定結論》的形式要求非常嚴格，但是在一些案件中，公訴人對這一方面的規(guī)定不熟悉、不重視，所以往往能讓辯護律師發(fā)現(xiàn)問題。

一般情況下，《鑒定結論》可能存在的問題主要包括：1、鑒定書的文號;2、鑒定機關的資質(zhì);3、鑒定人的資質(zhì);4、鑒定人的數(shù)量;5、簽名、印章、鑒定時間;6、鑒定的過程;

三、對言詞證據(jù)的審查

言詞證據(jù)主要包括被告人供述、被害人陳述、證人證言，也就是通常所說的“口供”或者“筆錄”。在傳統(tǒng)的觀念里面，口供被視為“證據(jù)之王”，往往構成案卷材料的主要內(nèi)容。《起訴書》對案件事實部分的描述，絕大部分來自對言詞證據(jù)的整理。

在研究言詞證據(jù)的時候，我們首先需要認識到這么幾個問題：

1、言詞證據(jù)大多是通過當事人對事件的回憶來制作的。人的記憶并不是絕對可靠的，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混亂、模糊、錯誤，甚至是遺忘，尤其是對時間久遠的一些事情的回憶;

2、辦案人員在記錄當事人講述的時候，難免會幫助他組織和整理語言，留下記錄人自己的痕跡;

3、對于同一事件的描述，在案卷中會有多個人的多份筆錄，如果這些筆錄講述的內(nèi)容完全一致，毫無疑問，辦案人員沒有客觀真實地記錄當事人的陳述;如果存在太多的重大差異，則說明其中部分言詞證據(jù)的可信度值得懷疑。

以上三點綜合起來就是一句話：言詞證據(jù)具有不穩(wěn)定性。只要我們愿意花時間將案卷中所有的言詞證據(jù)反復做對比，認真推敲，一定可以滿載而歸。我們在審查言詞證據(jù)的形式時需要注意以下幾個方面：

1、筆錄的制作時間。

筆錄形成于案件的哪個階段，關系到被告人是否具有自首等情節(jié)的問題。筆錄制作持續(xù)的時間，關系到偵查程序是否違法的問題(超過了法定的時間，屬于變相的刑訊逼供)。

通過對幾份筆錄制作時間的比較，我們可以分析一下:不同的筆錄對同一事件的描述內(nèi)容發(fā)生了什么變化，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種變化?

2、筆錄制作人及在場人。

很多時候，我們的偵查人員制作筆錄的時候沒有養(yǎng)成簽名的習慣。盡管絕大多數(shù)的筆錄上記錄了兩個偵查人員的名字，但是實際上除了記錄人員的筆跡，很少有另一名在場的偵查人員的簽名。這是一個很明顯的證據(jù)瑕疵，偵查機關無法證明在場的偵查人員是兩人，如果無法證明這一點，那就違反了《刑事訴訟法》的規(guī)定，從理論上來說，就是非法的證據(jù)，應當排除。

3、筆錄制作的地點。

在我辦理的一起職務犯罪案件中，證人證言對我們非常不利。我們找到證人了解情況，證人表示，他在偵查機關講述的不是事實，但是他不敢出庭作證，怕被偵查機關帶走。為了自身的安全，我也不考慮對他調(diào)查取證。那么只有申請法院取證了。法院取證的前提是偵查機關的筆錄沒有效力，否則法院不會接受我們的申請。

我反復研究證人證言，結果發(fā)現(xiàn)，偵查機關取證的地點是在一家招待所。據(jù)證人講，就是在這家招待所里，他失去人身自由長達一個月時間，被迫按照偵查機關的要求，在已經(jīng)制作好的筆錄上簽字。我查閱《刑事訴訟規(guī)則》，發(fā)現(xiàn)取證的地點是不合法的。由于限制人身自由這一點不好證明，只有通過地點的非法性來推翻這份證言。法院采納了我的意見，重新對證人取證，最終否定了被告人的該起犯罪事實。

4、是否告知當事人權利義務。

根據(jù)法律規(guī)定，偵查人員在第一次訊問犯罪嫌疑人或詢問證人的時候，必須告知其權利義務，有點像港臺影視里面我們經(jīng)常聽到的“你有權保持沉默”，只是在這里換成了“你有權申請回避”、“做偽證是要承擔法律責任的”。

我每次閱卷的時候，都會留心筆錄里面是不是有這樣的記載。一般來說偵查人員不會遺漏這一項內(nèi)容。但是，老虎也有打盹的時候，我遇到過一次這樣的情形，犯罪嫌疑人告訴我，他與辦案的偵查人員有私人矛盾，為此我特別注意第一次的筆錄里面是否告知了權利義務。果然，這名偵查人員可能想公報私仇，為了參與案件的偵查，沒有告知犯罪嫌疑人有申請回避的權利。在法庭上，我無法舉證偵查人員和犯罪嫌疑人之間的私人恩怨，于是以偵查人員“未告知犯罪嫌疑人權利”為由，對該偵查人員參與提訊的訊問筆錄提出了質(zhì)疑。

5、筆錄的簽名。

一份形式上合格的筆錄，最少應當有三個以上的簽名：兩名偵查人員，一名當事人。關于偵查人員簽名的問題，前面已經(jīng)討論過，這里說說當事人簽名的問題。

當事人的簽名，是最容易被律師忽視的問題。幾乎所有的筆錄，最后的話都是一樣的“以上內(nèi)容我看過(向我宣讀過)，和我所說的一致。某某某，年月日”。所以大家都不重視這句話。但是，我在一個案件里面就是通過一句這樣的話，否定了當事人的一份有罪供述。

筆錄上的記載是這樣的：“以上筆錄我已經(jīng)看過，和我所說的一致(由于某某某是文盲，以上由民警代寫)”。既然筆錄上沒注明是宣讀，那么肯定是沒宣讀;既然我的當事人是文盲，又如何可以“看”?這就意味著，筆錄的內(nèi)容我的當事人并不知道，不能作為證據(jù)使用。當我在法庭上發(fā)表這個觀點的時候，公訴人頓時啞口無言。公訴人根本沒有注意到簽名的問題。這是一個很明顯的漏洞，只要注意到了這句話，就可以得出判斷。

有些時候，當事人迫于無奈，會在偵查機關已經(jīng)制作好的筆錄上簽名。但是，為了在以后的庭審中申辯，有的當事人會在簽名上做一些手腳。比如“和我所說的不一致”等等，如果偵查人員馬虎大意，這樣的筆錄就會作為證據(jù)移交到法院，給律師的辯護帶來機會。

6、筆錄是否有修改、添加內(nèi)容的痕跡。

在會見在押當事人的時候，有些當事人告訴我，筆錄中的一些對自身不利的話，他并沒有說過，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出現(xiàn)在了筆錄之中。如果當事人的說法是真實的，那就意味著偵查人員對已經(jīng)制作完畢的筆錄添加了新的內(nèi)容。

這一做法看似不可思議，在現(xiàn)實生活中卻是有可能發(fā)生的。某些偵查人員破案心切，不惜以身試法，偽造證據(jù)。因此，我們在審查言詞證據(jù)的時候，一定要留心筆錄的書寫是否流暢，字體大小是否基本一致，筆跡風格是否統(tǒng)一，墨跡的深淺是否一致。如果在筆錄中出現(xiàn)了不和諧的字跡，而又沒有被告人加蓋指模確認，那就需要引起我們足夠的警惕。

如果我們確信筆錄可能存在偽造之處，那么可以向法院申請進行筆跡鑒定。辯護律師的申請不一定會被法院采納，但是通過這一招敲山震虎，可以對法院最終判決的結果起到有益的幫助。

筆錄的內(nèi)容因案件不同而千差萬別。每一份放進案卷的筆錄都是為了證明該案件的某一個或幾個點，能不能互相印證就是關鍵了。公訴人要得出的結論是可以互相印證，而我們要得出的結論就是筆錄中關鍵事實的沖突。

一起案件事實的基本要素包括：時間、地點、人物、經(jīng)過。判斷當事人陳述的內(nèi)容的真?zhèn)我约翱尚哦龋梢酝ㄟ^以下幾個方面進行：

1、研究當事人在不同時間所做的不同筆錄中的差異;

2、比較不同當事人對同一事件的陳述的差異;

3、結合案卷中其他證據(jù)材料(書證、物證等)，找出當事人陳述的矛盾之處;

4、結合當事人的人生經(jīng)驗，找出其陳述的矛盾之處;

5、結合辯護律師的人生經(jīng)驗，找出當事人陳述的矛盾之處。

四、對其他案卷材料的審查。

案卷材料中還有書證、照片等其他證據(jù)材料。我們同樣要從形式和內(nèi)容兩個方面來認真審查，不能掉以輕心

這里著重說說照片。照片是對案發(fā)現(xiàn)場或物證的一個客觀反映。在審查照片的時候，我們應結合案件具體情況和生活經(jīng)驗來做出判斷。

在案卷材料中，還有一類所謂的“證據(jù)”，那就是由偵查機關制作的《情況說明》、《抓獲經(jīng)過》等。盡管這些材料不屬于法定的證據(jù)種類，但是在案件的審理中，卻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我在辦理一某大學校長受賄罪案件中，發(fā)現(xiàn)當?shù)丶o委出具的一份說明與反貪機關立案偵查的時間有明顯矛盾之處，庭審質(zhì)證過程中，我對其在立案之前的證據(jù)提出了合法性的質(zhì)證意見。取得不錯的效果。對此，刑事辯護律師一方面要嚴肅指出這些材料不應作為證據(jù)使用，一方面又要給予足夠的重視，發(fā)現(xiàn)其內(nèi)容上存在的問題，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在所有的案卷材料審查完畢之后，刑事辯護律師還需要站在整個案件的高度，來分析一下：指向被告人犯罪的材料有哪些?非法證據(jù)排除之后還剩下哪些?現(xiàn)有的證據(jù)是否能夠形成完整的證據(jù)鏈條?案卷材料中缺失了哪些關鍵性的證據(jù)?

通過對全案證據(jù)材料的綜合分析，如果我們能夠確信證據(jù)鏈條斷裂的話，可以“證據(jù)不足”為由，維護當事人的合法權益。

五、寫在最后的話

一名稱職的刑事辯護律師，需要具備豐富的法律知識和生活經(jīng)驗，需要敏銳的觀察和足夠的耐心，需要不服輸?shù)捻g勁和敢于挑戰(zhàn)的勇氣，需要良好的溝通能力和雄辯的口才。這些綜合素質(zhì)，在閱卷過程中都能得到充分的體現(xiàn)。

也許有人認為，刑事辯護律師是艱難的，辛辛苦苦閱卷的收獲，法官也許根本不會采納，何必費那么大的力氣呢?

我們不應該同意這樣的觀點。司法機關存在的問題，不能成為律師放棄業(yè)務鉆研的理由。更不能對一個案件，因為法官不理會沒有采納我們的意見，就草草辦理。我們用心用辦理每一個案件，至少讓法官內(nèi)心感覺到，律師并不是無知之輩。也應該相信司法機關在審理案件的時候，必然要考慮到法律的相關規(guī)定，哪怕僅僅是在表面上遵守法律，這就為律師的工作提供了舞臺。

案件辯護工作結束后，用心寫一份有深度的辯護詞，提交法庭，所有資料裝訂成冊，相信案卷終有一天會重見天日，刑事辯護律師的辛勤勞動總有一天會得到人們的肯定。身為一名刑事辯護律師，我們一定要堅信：法律有時會沉睡，但是它絕不會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