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情】

　　原告：國家廣播電影電視總局東南工程處（下稱東南工程處）。
　　被告：福建省越洋投資發展有限公司（下稱越洋公司）。
　　第三人：福建省南方石化供應有限公司（下稱南方公司）。
　　1998年6月10日，東南工程處與越洋公司簽訂一份聯營合同，約定：雙方合資成立福建省南方文化石化有限公司（下稱南方公司）；總投資及注冊資金均為375萬元人民幣；東南工程處劃撥五畝地，折價180萬元人民幣（土地變更手續等費用由公司負擔），占公司總投資的48%，越洋公司投入195萬元占公司總投資的52%；公司組建報批手續由越洋公司辦理；雙方按投資比例分配利潤；合同期限為12年，合同期滿后如繼續合作經營另行協商；合同期滿停止營業后，對資產進行評估，雙方按投資比例分配，其中土地由東南工程處有償收回，具體事宜由雙方協商解決。雙方同時還簽署了南方公司的公司章程。同日，福建省屏山會計師事務所出具一份土地價格評估報告書，對東南工程處委托評估的、坐落于福州市上渡街道牛眠山九號、面積為五畝的土地使用權的價格評估為180萬元。同月24日，福建華興會計師事務所出具一份驗資報告，驗資結果是：截至1998年6月24日止，南方公司收到其股東投入的資本人民幣375萬元。該驗資報告之附件二“驗資事項說明”第三項第一段載明：東南工程處投資入股的5畝土地使用權，因擬設立的南方公司尚未成立，東南工程處土地使用權尚未辦理轉移于其名下，待公司成立后應予辦理土地產權轉移手續，東南工程處資本才算投足。同年7月22日，南方公司經福建省工商行政管理局核發企業法人營業執照成立。
　　1998年8月5日，東南工程處上級主管單位廣電部無線電臺管理局（現名廣電總局無線電臺管理局）作出關于對東南工程處合作經營“南方加油島”項目的批復，內容為：同意東南工程處與越洋公司合作經營“南方加油島”項目，希望東南工程處依照法律、法規認真簽訂并履行好協議，合同辦理公證后報該局備案。
　　同月18日，東南工程處與越洋公司簽訂一份合作經營協議，約定：東南工程處提供臨街的約5畝土地使用權，由越洋公司投入資金，合作經營“南方加油島”（即福建省南方石化有限公司）；合作年限為20年，從1998年8月18日至2018年8月18日止；加油島建成后，由越洋公司依法經營管理，東南工程處不參與經營和管理，不承擔因越洋公司經營管理中造成的虧損、任何風險和責任；無論加油島的經營狀況如何，無論盈或虧，越洋公司都必須按時、按期向東南工程處交清合作費；合作期滿時，東南工程處無償收回加油島的土地使用權；1998年8月之前所簽合同（或協議）的內容與本協議內容有沖突的，以本協議條款為準。
　　1998年9月21日，福州市人民政府向東南工程處、越洋公司出具批復，同意東南工程處將其使用的位于上渡牛眠山9號的一幅國有土地轉移給南方公司，轉移的土地面積為341735平方米（合513畝）。據此，東南工程處以將其上述5畝土地使用權與越洋公司合作成立南方公司為由，向福州市土地管理局申請變更登記，要求變更該土地使用權人。
　　福州市土地管理局據此填發了榕國用（1998）字第00605B號國有土地使用證，土地地址為上渡街道牛眠山9號，土地使用者為南方公司。
　　1999年4月2日，越洋公司收到東南工程處來函一份。東南工程處函稱：鑒于雙方在合作籌建加油站過程中存在重大誤解和嚴重的意見分歧，在意見、事理尚未辯明和加油站審批手續不齊全的情況下，要求越洋公司不要擅自動工搞加油站基建和購置與加油站有關的器材、設備。此后，東南工程處不斷向福建省及福州市有關部門要求取消土地變更登記，收回其作為向南方公司出資的土地使用權。同年7月14日，福州市土地管理局在向福州市人民政府吳華瑞副市長報送的關于東南工程處土地使用權辦理情況及處理意見的匯報中稱：其審核東南工程處與越洋公司提交的文件、資料，符合變更土地登記規定，于1998年9月依照《城市房地產管理法》等法律、法規規定，按轉讓辦理交易審批及變更土地登記，發給合營企業變更后的土地使用證；辦理國有資產審批手續的責任應屬東南工程處及其上級主管部門，東南工程處特別是其上級主管部門在未報經國有資產管理部門批準的情況下，即批復同意成立合營企業，其責任及由此造成的后果應自行承擔；該局依有關規定辦理變更登記，并無不當之處；鑒于合營企業至今仍合法存在，若由該局直接將已確認給合營企業的土地使用權收歸東南工程處，則該局需在無法定依據的情形下違法操作，由此可能引起的法律訴訟，該局勢必負違法與賠償責任。福州市土地管理局在該匯報材料中提出處理意見：（1）按法定程序辦理合營企業終止經營手續后向該局申請辦理變更土地登記，土地使用權收歸東南工程處；（2）若屬內外串通的欺騙行為致使國有土地資產流失的，應依法向有權機關提起訴訟，待法院判決后該局即依判決予以辦理。
　　1999年10月10日，原告東南工程處訴至福州市中級人民法院，稱：原告是隸屬于廣電總局無線電臺管理局的行政事業單位，在上渡街道牛眠山擁有133716平方米的國有土地使用權。1998年4月至6月間，原、被告為合作事宜進行協商。第一種方案是由原告以513畝國有土地使用權出租給被告經營，第二種方案是由原告以該土地使用權折資180萬元與被告共同成立南方公司。后因原告主管部門不同意折資入股，雙方當事人達成土地租賃的意向。被告法定代表人以辦理聯營為由，取得原告委托辦理成立聯營式實體的工商登記及土地變更手續等書面授權，并用雙方待定方案之一即土地折資入股方案申請工商登記，成立南方公司。原告及其主管部門獲知后，與被告及有關部門協商，但均無結果。原告所屬資產為國有資產，依國務院有關規定，國有資產發生轉讓、聯營時，應當進行資產評估。應評估而未評估的，或者沒有按照規定立項確認的，該行為無效。原告以國有土地使用權折資入股成立公司，不僅沒有向主管部門提出申請報告，而且也沒有向國有資產管理部門提交立項申請，更未經批復后由資產評估機構進行評估。因此，原、被告之間的聯營合同應為無效。請求確認原、被告間的聯營合同為無效合同，由原告收回價值180萬元的投資資產，并由被告承擔本案訴訟費用及其他費用。
　　被告越洋公司答辯稱：被告與原告的關系是有限責任公司南方公司的兩個股東之間的關系，而非原告訴稱的聯營合同關系。
　　原告關于將土地使用權出租給被告經營的說法與事實不符。根據公司法的規定，公司成立后，不得抽回出資，故原告無權收回其出資資產。
　　第三人南方公司述稱：南方公司系原、被告依法合資成立的有限責任公司，原告要求收回出資是反悔行為，是非法的。
　　
【審判】

　　福州市中級人民法院經審理，確認上述事實。認為：東南工程處與越洋公司簽訂的聯營合同和南方公司章程，主體資格合法，意思表示真實，未違反國家法律、行政法規的規定，應確認為有效。雙方在簽訂聯營合同后，又于1998年8月18日簽訂了合作經營協議，對聯營合同的某些約定作了變更，但該協議并未對聯營合同約定合資成立南方公司這一宗旨作更改，且合資公司也已依法成立。聯營合同關于合資成立南方公司這一約定仍應得到合同當事人的遵守和切實履行。東南工程處認為聯營合同的訂立不是其真實意思表示，因而應認定為無效合同，但其未能提供充分的證據支持其該項主張，故其該主張不能成立。東南工程處在與越洋公司合資設立南方公司，并以其擁有的國有土地使用權折價入股的過程中，本應正確履行合同規定的義務，并依國家有關國有資產管理的規定進行國有土地使用權折價入股的申請立項和評估，但其未依法辦理有關手續，是不正確履行出資義務的行為。履行方式不合法并不影響原已依法成立的合同的效力，本案訟爭的聯營合同仍是合法有效的。因此，東南工程處以作為出資的土地使用權未依法辦理國有資產的立項、評估為由，要求確認聯營合同無效，于法無據。對東南工程處這種違反國家有關規定的行為的處理，屬國有資產管理行政主管部門之職權。法院在審理民事糾紛案件時，無權對有關行政機關為未進行國有資產立項、評估的國有土地使用權辦理過戶登記、批準注冊成立公司的合法性進行司法審查。東南工程處訴請收回其已投資進入合資公司之資產，因缺乏法律依據，不予支持。
　　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經濟合同法》第六條，《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第三十四條之規定，該院于2000年2月13日判決如下：
　　一、駁回原告東南工程處關于確認原、被告間的聯營合同為無效合同的訴訟請求。
　　二、駁回原告東南工程處關于要求收回價值180萬元的投資資產的訴訟請求。
　　東南工程處不服一審判決，向福建省高級人民法院提起上訴，稱：一審判決認定上訴人簽訂聯營合同是真實意思表示，不符合事實。聯營合同違反有關法律、行政法規的強制性規定，不具法律效力，南方公司可按法律規定解散，上訴人可以收回國有土地使用權。一審判決有誤，應予以糾正。
　　被上訴人越洋公司答辯稱：雙方所訂立的聯營合同是雙方的真實意思表示，合同并沒有違反法律、法規的強制性規定。上訴人的上訴請求沒有事實和法律依據，應予駁回。
　　原審第三人南方公司述稱：南方公司系上訴人與被上訴人依法合資成立的，雙方應恪守合同的約定，上訴人無權收回土地使用權。請求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福建省高級人民法院認為：本案訟爭的聯營合同是上訴人與被上訴人自愿簽訂的，意思表示真實，其內容并未違反法律、法規的強制性、禁止性規定，為有效合同，上訴人作為事業單位法人，在民事活動中獨立享受民事權利，承擔民事義務，其上級主管部門的意見不能代表其真實意思表示。上訴人以上級主管部門與其意思表示不一致為理由，否認其事先作出的真實意思表示，缺乏法律依據。至于在本案訟爭土地使用權變更及成立南方公司過程中程序是否合法規范，并不影響聯營合同的法律效力；對有關行政行為有異議，應另行提起行政訴訟。一審認定事實清楚，適用法律正確，判決并無不當。上訴人的上訴理由不能成立，不予支持。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第一百五十三條第一款第（一）項之規定，該院于2000年4月6日判決如下：
　　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評析】

　　本案雙方當事人因合資成立有限責任公司發生糾紛，爭議焦點主要在以下幾方面：
　　一、關于聯營合同是否是東南工程處的真實意思表示東南工程處在訂立聯營合同上是否被越洋公司欺詐，其舉證責任在東南工程處。東南工程處以其上級主管單位廣電部無線電臺管理局于1998年8月5日作出的對東南工程處合作經營“南方加油島”項目的批復支持其該項主張。
　　但是，就該批復的內容而言，并未以任何文字明示或暗示其不同意東南工程處與越洋公司訂立聯營合同，成立合資公司。而且，上級主管單位的同意與否不具有對外抗辯任何善意第三人的效力。故該批復不能支持原告的訴訟請求。事實上，在廣電部無線電臺管理局的上述批復作出之前，東南工程處與越洋公司已簽訂聯營合同，合資公司也已于1998年7月22日由福建省工商行政管理局批準成立。導致合同無效的原因只能發生在合同訂立階段，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貫徹執行〈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若干問題的意見（試行）》第68條也規定，“一方當事人故意告知對方虛假情況，或者故意隱瞞真實情況，誘使對方當事人作出錯誤意思的表示的，可以認定欺詐行為?！笨梢?，只有在合同訂立階段，一方當事人存在欺詐訂立合同的情形，受欺詐的另一方當事人才能以此為由要求確認合同無效。而該批復的作出時間卻是在聯營合同訂立及合資公司成立之后。在審理過程中，東南工程處也無法提供其他證據以支持其是受欺詐而簽訂合同的主張。
　　因此，東南工程處關于其是受欺詐而簽訂聯營合同并合資成立南方公司的主張，不能成立。
　　二、關于聯營合同是否違反國家法律、行政法規的強制性規定，從而應被認定為無效。
　　審查本案訟爭的聯營合同，在當事人的訂約目的和合同的形式方面，均不存在違反法律、行政法規強制性規定的問題。該合同的內容系雙方當事人關于共同投資成立南方公司，以及合資期滿后，雙方當事人的權利義務的安排作出的約定。這些內容并無違法之處。對于該合同中涉及的土地使用權折價入股問題，即東南工程處劃撥五畝土地，折價180萬元人民幣（土地變更手續等費用由公司負擔），占公司總投資的48%。東南工程處作為擁有自有資產的事業單位法人，依法完全有權與他人簽訂合資合同，將其擁有處分權的資產投資入股。法律、行政法規對此并未有任何禁止性的規定。因此，該內容是不違法的。據此，東南工程處也就有義務提供土地使用權作為投資入股的資產，以履行其出資義務。作為該項義務的從義務，東南工程處還負有正確履行其出資義務的責任。根據國務院1991年11月16日發布實施的《國有資產評估管理辦法》第3條的規定，國有資產占有單位在對外聯營時，應當進行資產評估。該《辦法》還在第12條中對國有資產評估的程序作了規定?？梢?，依該《辦法》第3條、第12條的規定辦理國有資產評估手續，是國有資產占有單位在處分國有資產時應履行的義務。本案中，東南工程處在辦理以土地使用權出資入股時，未依《國有資產評估管理辦法》及其他的有關規定辦理相應的評估手續，僅由自己指定的會計師事務所辦理土地使用權的價格評估，然后直接以該土地使用權投資入股設立公司，此行為與國家有關行政法規、規章的規定是不相符的。對東南工程處這種未辦理國有資產立項評估的行為應作何處理，根據《國有資產評估管理辦法》第八條的規定，系屬國有資產管理行政主管部門的職權。法院作為司法機關，無權代行政機關行使行政管理職權，對違反國有資產管理規定的行為作行政處理。東南工程處以其土地使用權向土地行政管理機關和工商行政管理機關申請辦理變更登記和公司登記注冊手續，是行政相對方與行政機關之間發生的行政法律關系。法院在審理合資合同糾紛這一民事案件中，無權對土地行政管理機關為未按規定程序進行國有資產評估的土地使用權辦理變更登記手續，以及工商行政管理機關為股東以未經國有資產評估的土地使用權投資入股設立有限責任公司辦理登記注冊是否合法進行司法審查。此行政行為的合法性屬行政訴訟司法審查的范圍。有一種意見認為，根據1992年7月18日由原國家國有資產管理局發布的《國有資產評估管理辦法施行細則》第十條的規定，對于應當進行國有資產評估而沒有進行評估，或者沒有按規定立項、確認，該行為無效；本案原被告在簽訂合同，將國有土地使用權折資入股時，既沒有按照規定程序進行立項、清查和評估，也沒有報請主管部門批準，是違反國家法律、法規的行為，所以，本案訟爭的聯營合同應為無效。我們認為，東南工程處作為合同的一方當事人，在合同內容合法的情況下，完全可以按合法、正當的方式履行合同，而不應采取與法律、法規規定不符的方式履行。合同履行方式的不合法并不當然導致合同的無效?！秶匈Y產評估管理辦法施行細則》是部門規章，東南工程處不能依該部門規章的規定主張其與越洋公司簽訂的聯營合同無效。因此，東南工程處關于合同違反國有資產管理規定，因而應認定為無效的主張是不能成立的。
　　三、關于東南工程處是否有權訴請收回折價投資入股的土地使用權問題
　　東南工程處為與越洋公司共同投資設立南方公司，依法申請辦理土地使用權的過戶登記。經土地行政管理機關審查批準后，土地使用權作為其出資已轉移登記至南方公司名下，南方公司即合法擁有對該土地的使用權，作為出資者的東南工程處已不再是該土地使用權的權利人。而且，《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第三十三條也規定，“股東在公司登記后，不得抽回出資。”因此，東南工程處作為公司的股東之一，無權隨意收回其出資物。
　　東南工程處如欲收回其已投入合資公司的出資物，首先必須先依法解散合資公司，待公司清算后才能決定其可分配到的合資公司的資產。公司法對公司解散的條件和程序作了明確規定，公司法或其他法律均未賦予人民法院以判決方式解散公司的權力。因此，東南工程處訴請判決收回其作價投資入股的土地使用權，是沒有法律依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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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責任編輯：楊洪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