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情

原告：喻某某，男，44歲。
被告：喻某，男，19歲，系原告兒子。
第三人：何某某，女，45歲，系被告母親。

1977年，原告喻某某在服兵役期間，經人介紹與第三人何某某相識戀愛。1981年9月原告回家探親期間，雙方以夫妻名義同居生活，同年12月8日補辦結婚證。1982年6月29日第三人生育一子，取名為喻某。伴隨被告喻某的成長，原告喻某某覺得喻某和自己長的不像，便懷疑被告非自己親生。但第三人何某某對此堅決否認。據喻某某陳述，直到1997年年初，第三人何某某才承認其和案外人何立明(化名)發生過性關系而生下喻某的事實。1998年8月，原告喻某某向原淮安市(現淮安市楚州區)人民法院提起離婚訴訟。訴訟中，第三人何某某承認在1981年被何立明強奸而懷孕的事實，并寫下了“事實經過”。經法院調解，雙方自愿離婚，并對子女撫養、財產問題達成一致意見，喻某隨第三人何某某生活。1998年11月，原告喻某某又以喻某系何某某與何立明所生為由向法院提起賠償訴訟，要求何某某、何立明賠償自己撫養喻某10多年的經濟損失。在該案審理中，第三人何某某否認喻某是其與他人所生，并稱原來所作陳述是受喻某某欺騙所致。原告喻某某要求作親子鑒定，喻某與何某某予以拒絕。原淮安市人民法院以證據不足駁回了原告的訴訟請求。原告喻某某不服提起上訴后，原淮陰市中級人民法院判決駁回上訴，維持原判。2000年3月31日，原告喻某某向漣水縣人民法院提起訴訟，稱：我與第三人何某某于1981年結婚，婚后五天我就返回了部隊。第三人在我回部隊期間與他人發生兩性關系，于1982年6月29日生一子喻某。1997年下半年，當喻某生病時，通過醫院血型檢驗我才得知喻某并非我親生。對這一事實，第三人在離婚訴訟中已經承認。故請求確認我與喻某的非父子關系。原告提供了署名為“何某某”的“事實經過”(反映被強奸一事)和三張血型化驗單，分別注明喻某B型、喻某某A型、何某某A型。

被告喻某口頭辯稱：我從未到醫院做過血型化驗，所以原告提供的血型化驗單不具有真實性。對于原告提供的“事實經過”以及母親何某某在離婚訴訟中所陳述的事情，因為我當時還小，并不知道是否屬實。至于作親子鑒定，我不同意。

第三人何某某因下落不明，未作答辯。

審判

漣水縣人民法院經不公開開庭審理認為：原告喻某某要求對被告喻某進行親子鑒定，因鑒定關系到當事人的隱私權等重要民事權利，須尊重被告喻某的真實意思表示。現被告已長大成人，明確表示不同意進行親子鑒定。故對原告喻某某的訴訟請求，不予支持。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第一百二十八條，《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第三十六條第一款之規定和最高人民法院1987年6月15日《關于人民法院在審判工作中能否采用人類白細胞抗原作親子鑒定問題的批復》精神，該院于2001年7月4日作出判決：

駁回原告喻某某的訴訟請求。

一審判決后，原告不服，提起上訴稱：(1)根據第三人陳述的“事實經過”和在離婚案件中所作的自認，足以認定喻某是第三人與他人所生的事實。(2)三張血型化驗單足以證明雙方系非父子關系，如果被告否認，應當承擔舉證責任。因此請求二審法院對雙方當事人做親子鑒定，并確認雙方非父子關系。

被上訴人喻某在二審期間仍拒絕做親子鑒定。并辯稱一審判決正確，請求維持原判。

淮安市中級人民法院審理認為：上訴人喻某某要求對喻某做親子鑒定以確認雙方的非父子關系，提供的證據主要有第三人何某某陳述的“事實經過”、離婚訴訟中何某某所做的自認以及三張血型化驗單。因“事實經過”及離婚訴訟中的陳述系第三人何某某所陳述，現第三人下落不明，無法進一步核實陳述內容的真實性。即使該“事實經過”系第三人何某某所陳述，但仍不能證明被上訴人喻某系第三人與他人所生，該證據與本案雙方當事人是否為非父子關系沒有必然聯系。上訴人提供的三張血型化驗單上的三名被化驗人雖有喻某的姓名，但喻某對此不予認可，否認自己曾做過血型化驗，上訴人又未能提供其他有效證據。因親子鑒定關系到當事人之間人身關系，是一項嚴肅的工作。喻某年滿18周歲，已經成年，無論在一審還是二審審理過程中，均明確表示不同意做親子鑒定。根據最高人民法院有關司法解釋的規定及精神，結合上訴人所提供的證據效力情況，上訴人要求確認雙方非父子關系的證據不足，其上訴理由不能成立，本院不予采納。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第一百五十三條第一款第(一)項之規定，該院于2001年12月13日作出如下判決：

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評析

本件確認非父子關系案件，認定上有一定難度，主要有以下兩個問題：第一，被告作為子女已經成年，具備了完全的民事行為能力，在訴訟中拒絕做鑒定，法院能否強制要求作鑒定；第二，原告主張非父子關系提供了三張血型化驗單及第三人的陳述等證據，根據證據法理論，如何分配本案的舉證責任。因我國立法上關于親子鑒定問題沒有明確的規定，因此，對上述兩個問題應當根據最高人民法院有關批復精神及親子鑒定的相關理論進行分析。

一、訴訟中親子鑒定的適用問題如何把握

“親子鑒定”也稱親權鑒定，是指用醫學及人類學等學科理論和技術判斷有爭議的父母與子女是否存在親生血緣關系，因常與財產繼承權、子女撫養責任有關，故有此稱謂。我國婚姻法雖修訂，但仍未確立這一制度。最高人民法院1987年6月15日《關于人民法院在審判工作中能否采用人類白細胞抗原作親子鑒定問題的批復》(下簡稱《批復》）對親子鑒定的適用予以肯定。“親子鑒定”被應用到司法領域，使一些疑難的婚姻家庭糾紛得到科學解決。但該規定比較原則。在醫學上進行親子鑒定并非難事，關鍵是在訴訟中如何適用親子鑒定的手段。筆者認為，應以《批復》為基礎，從以下三個原則考慮。

1．當事人意志因素制約

《批復》規定：對于雙方當事人同意作親子鑒定的，一般應準許；一方當事人要求作親子鑒定，或者子女超過3周歲的應視具體情況從嚴掌握，對其中必須作親子鑒定的也要做好當事人及有關人員的思想工作。根據這一規定精神，筆者認為，在審理相關案件中，從以下幾方面考慮：(1)雙方當事人一致同意作親子鑒定的應準許；(2)丈夫無證據猜疑妻子作風不正而要求作親子鑒定，妻子拒絕的，不得強制作親子鑒定；(3)子女已長大成年，父或母一方要求作親子鑒定的，不能強制作親子鑒定。如本案被告喻某不同意作親子鑒定，就是應當考慮的因素。如果法院強制喻某作鑒定，不但違反法律規定的精神，更是侵犯了公民的人權。

2．保護婦女、兒童權益原則

《批復》規定：對要求作親子鑒定的案件，應當從保護婦女、兒童合法權益，有利于增進團結和防止矛盾激化出發，區別情況，慎重對待。第一，當親子鑒定的適用可能影響子女或婦女合法權益而帶來不良后果時，一般不應適用；第二，在未婚男女、未婚男子(女子)與已婚女子(男子)發生性關系下所生子女因撫育費糾紛、賠償糾紛引起的親子關系確認案件中，任何一方要求均可準許；第三，因嬰兒抱錯、懷疑非自己所生嬰兒而拒絕從醫院抱領的，任何一方要求均可啟動親子鑒定程序。這些基于未成年人利益而申請親子鑒定無需考慮對方意志，這一點在司法實踐中已被貫徹。

3．親子鑒定提起的時效限制

雖然《批復》對于親子鑒定的適用有所涉及，但對于親子鑒定提起的時效問題未作出相應的規定。從國外立法看，德國民法典規定，否定父子關系，只能在得知子女出生之日起2年內提出。對于子女成年后的否認，應在成年后的兩年內提出。瑞士民法典對該訴訟時效規定的最為完善：“夫在知悉生育及知悉本人并非子(女)之父或第三人在受胎期間與其同居的事實之后，得在一年的期限內起訴。超過出生后5年，訴權自行失效”。筆者認為，我國在處理相關問題時，立法及司法實踐中應當借鑒上述規定進行處理。筆者建議，可以引入兩個時效制度，當得知或應當得知子女非自己親生之日起無正當理由兩年內不主張確認者，訴權自行消失。這樣，有利于保護婦女、兒童的合法權益，維護婚姻、家庭秩序的穩定。

“親子鑒定”涉及婚姻、家庭、子女人身權利和財產權益，在訴訟中適用應貫徹的是穩定、謹慎之精神。喻某年滿18周歲，已經成年，無論在一審還是在二審過程中均明確表示不同意作親子鑒定，因此，法院不能強制作鑒定。

二、如何分配本案的舉證責任

在本案審理中，有一種意見認為：血型化驗單可以作為雙方確認非父子關系的有效證據。當事人對自己的主張負有舉證責任，在上訴人提供了雙方血型化驗單后，被上訴人如不能否定血型化驗單這一證據，則視為被告舉證不能而判其敗訴。

本案案由是確認非父子關系，涉及到親屬法中婚生子女否認和親子關系確認的制度與理論。親子關系即父母子女關系，是家庭關系中的重要組成部分，它以血緣關系為基礎，因出生的事實而發生。根據國外立法規定，否認婚生子女，首先要有婚生子女推定為前提。《日本民法典》第772條規定：自婚姻成立之日起于婚姻中懷胎的子女，推定為夫的子女。自婚姻成立之日起200日后或自婚姻解除或撤銷之日起300日以內所生子女，推定為婚姻中懷孕的子女。否認婚姻子女關系，父或母要舉證證明，即舉證證明真正客觀事實與法律上婚生子女的推定相反。這包括兩方面內容：一是舉證責任要由父或母等主張者承擔；二是所舉證據的證明效力要達到相當嚴格的標準才行。舉證的客觀事實包括很多種，如夫無生殖能力、雙方無同居事實等。但是，通過“親子鑒定”來否認親子關系是最重要、最有說服力的證據，在各國實踐中被廣泛采用。針對本案來說，原告喻某某的請求不能成立理由有二：第一，原告雖提供血型化驗單，但該化驗單無論從來源還是本身的真實性都無法認定，不能作為確認雙方非父子關系的充分證據。因為，包括血型化驗以及親子鑒定等鑒定程序一經啟動，就會在醫學上對雙方是否親子關系作出確認與否認的結論，直接涉及到當事人的人身權利和財產權利，因此，即使鑒定，也要在人民法院的依法主持下進行，以保證程序運行的準確性、穩定性。所以，血型化驗單雖有喻某的姓名，但在喻某對此不予認可，否認自己曾做過血型化驗的情況下，不能證明喻某血型就是B型。第二，從舉證責任上看，原告所舉證據不足。原告要求對喻某某做親子鑒定以確認雙方的非父子關系，提供的證據主要有第三人何某某陳述的“事實經過”、離婚訴訟中何某某所做的自認以及三張血型化驗單。在沒有確定性事實或醫學上有效證據證明的情況下，僅憑第三人陳述是不能必然證明喻某系第三人與他人所生，二者在邏輯上沒有必然聯系。原告又未能提供其他證據證實，因此原告所舉全部證據效力不足。最后，原告在得知喻某非自己親生后四、五年才提起確認之訴，在時效上也喪失及時性。因此，法院結合原告所提供的證據效力情況，作出不支持原告訴訟請求的判決，是合適的。

責任編輯按：

本案事實再一次反映了我國民法中欠缺親屬制度規定，而僅以婚姻法簡略規范有關親屬關系，使客觀存在的親子關系糾紛無法律依據處理的重大立法缺陷。面對我國社會未婚同居、婚外性關系越來越多的現實和趨勢，親子關系糾紛不可避免地越來越多地進入訴訟，我們用什么應對!一審法院適用修正后的婚姻法第三十六條第一款的規定(父母與子女間的關系，不因父母離婚而解除。離婚后，子女無論由父或母直接撫養，仍是父母雙方的子女)處理本案，實際上與爭議之法律問題相去甚遠，實屬無奈。

親子關系糾紛的基本類型有二，即非婚生子女之認領和婚生子女之否認。在最高人民法院制定的《民事案件案由規定(試行)》中僅規定有生身父母確認糾紛即非婚生子女認領，該種案由不能包括婚生子女否認，因為婚生子女否認并不一定要同時確認生身父或母，只要否定婚姻關系存續期間受孕出生的子或女與其不具有血緣關系即可，且生身父母確認之訴似為子女所提要求確認其生父或生母，并不指生父或生母要求認領。此案由既不足以概括所有親子關系糾紛，本身也存在重大缺陷。本案屬婚生子女之否認類型。兩種類型在訴訟法上均為確認之訴，前類為肯定確認，后類為否定確認。

不管是哪一種確認，這種糾紛并不是權利義務之爭，而是身份關系之爭，即以某種客觀事實存在與否而定身份之有無，所以，這類案件的審理，應按專門的程序(在我國臺灣稱之為“人事訴訟程序”)進行，而不應當按普通程序進行。這種程序明確地規定了誰具有當事人資格，可提出之事由，及主張者之證明責任，且在實體上因其形成權之性質和效果，起訴者受法定期間(不變期)之限制，而不適用訴訟時效，等等，均非我國現行民法通則、婚姻法、民事訴訟法所能規制的，我們不能視而不見。

除上以外，本案還有一個有價值的問題，即對原告所舉證如何認定，應有其特殊的規則。其一，原告舉出了三份血型化驗單，分別為本人、被告及第三人，意在根據血型規律來證明被告與其不具有血緣關系之事實，從而否定親生父子關系的存在。顯然，原告是將三份血型化驗單看作是“自然規律及定理”，或者“根據法律規定或者已知事實和日常生活經驗法則推定出的另一事實”問題了。殊不知，血型化驗單證明的是個體的血型，血型并不是親子鑒定結論，而僅是進行親子鑒定其中的一個必要條件，不能構成親子鑒定的充分條件。在現代親子鑒定技術上，以血型鑒定為根據早已被排除，我國現階段法律上認可的是白細胞抗原技術。所以，血型與親子關系的關聯性因科學技術的發展而相去甚遠，它已經不是一種被承認的“自然規律及定理”，也不能僅根據血型這個已知事實推定出確定或否定親子關系的事實，血型結果在對待證事實親子關系上已無充分證明力。據上，血型化驗單作為證據不被采納，應當是其本身與待證事實之間缺乏關聯性，因而缺乏相應證明力所決定的。其二，原告所舉出的第三人所寫的“事實經過”，是在原告與第三人的離婚訴訟中，第三人自己所寫，性質上為對待證事實的“自認”。一般來說，“在訴訟過程中，一方當事人對另一方當事人陳述的案件事實明確表示承認的，另一方當事人無需舉證”。按說，這種在另一案中已為同一當事人“自認”的問題，在本案中應是可以證明同一事實的。但是，這個證據存在以下幾個問題：一是它證明的事實是女方在當年曾與案外人有過性關系，此達不到被告是女方與案外人所生之事實的蓋然性要求，僅有一種可能性；而原告又不否認當年此段時間與女方同居之事實，原告也有使女方懷孕的可能。在這種情況下，否認之認定所要求的證據，必須是“夫能證明于受胎期間未與妻同居”的事實的證據，才能滿足夫否定子為其生子的蓋然性要求。二是這份證據是在離婚的這種有關身份的關系的訴訟中，由一方當事人作出的承認，應屬“承認”的例外，既不應當當然賦予其承認的效力(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定》第八條第一款)。三是這份證據又是在調解結案的案件中產生的，基于調解中的妥協因素，它的證明力明顯降低，在后來的訴訟中如果提出，其證明力是受到限制的，即“不得在其后的訴訟中作為對其不利的證據”(見最高人民法院上述規定第六十七條)。其三，由于上述兩點，致使該兩種證據之間既不能發生相互印證的作用，也不能發生補證的作用，不能被采納。原告要求親子鑒定缺乏相應的事實基礎(婚生子女否認之訴，如果法律有明文規定的話，超過法定期間才起訴的，是不予支持的，直接以此為理由而駁回，也不可能接受原告要求進行親子鑒定的請求)。

出處: 人民法院案例選. 二○○二年第二輯(總第40輯)